胡晓明 | 中国文化的托命人——程千帆先生晚年辉煌的秘密
▲程千帆先生
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在成都,我的启蒙老师赖高翔先生就给我看千帆先生的《文论十笺》,原来是千帆先生在四十年代末在成都的金陵大学任教时,送给赖先生的书。但是我在上海、安徽读书时,都没有给程写过信,因为我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不好意思去提这个关系。千帆先生去世前一年,我给他写信请教陈寅恪诗学的问题,才顺便讲到我的启蒙老师,千帆先生回信称赖先生的骈文好,很象清代的汪容甫;还说蜀学没有得到很好的表彰。千帆先生认真看了我的文章,还提醒我其中漏印了一页,我赶紧复印了给他寄去。当然,程先生还是我的博士论文的评阅人,他手书的评语,作为我学术道路上重要的勉励,一直为我珍藏。在座的勋初先生也是我的论文答辩委员,我跟是南京大学、跟程门弟子是有亲缘的。
千帆先生晚年成就是一个文化之传奇。人们纷纷惊叹程先生晚年生命力与创造力之惊人,能够在那么大的年纪做出那么了不起的成就,这个秘密在哪里呢?
二十世纪苦难中国有很多文化之谜。一头一尾有两个文化之谜是可以联系在一起说的。前者是王国维在北京的悲剧,后者是程千帆先生在南京的辉煌。静庵先生是中国文化以屈子为代表的烈士精神的壮烈呈现,千帆先生是中国文化以司马迁为典型的志士人格的隐忍形态。我们当然可以从许多方面去寻求程千帆传奇的答案,但是我认为一个根本的秘密是与王静庵先生一样,做了“中国文化的托命人”。孔子说文化可以托孤、可以寄命,正是表明华夏文化生命总会附身于它最亲近的人,人因文而可大,文因人而可久。陈寅恪先生说王国维是华夏文化所化之人,在二十世纪百年中国这样一个文化毁灭的时代,这是对时代人物一个很高的评价。我认为程千帆先生也当得起这样的评价,只有这样评价他,才能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的重大意义。即文学寄命、人格高贵、人文不朽。
▲程千帆书《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局部)
我可以从学术史上讲三个典故。第一个典故是,世界著名史家威尔斯(H.B.Wills)曾经在二战期间访问中国的昆明与重庆。“在那战争威胁的大学教室里,我见到中国学者们在讲授各色各样的学问。当时我想,到战争结束后,给中国二十年或三十年的和平,一代新成长的知识分子,将会在中国开出灿烂的花朵,我盼望一个人文思想自由茁长的中国,……想不到一九四九年以后的风暴,把这些蓓蕾吹得到处飘零了,多么可惜!”(汉声《访威尔斯教授一席谈》,《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责任》,台北,中央日报社印,1976年版)如所周知,昆明是西南联大,重庆是中央大学。四十年代是中国学问最成熟的时代,民国时代的南京,有章黄之学,是中国最好的学术传统,后来被中断、被毁灭,然而尤其是文史之学,蕴含的成熟能量,一定会爆发出来。千帆先生就是那个时代、那个传统发展到最为成熟、能量到达最为充沛的一个闪爆。在这个意义上,千帆先生不正是文化的托命人么?因此,程先生的成就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而是文化传统在一个对的时间、对的地点修成正果。
第二个典故是陈寅恪先生的一句名言:吾民族所承受文化之内容,为一种人文主义之教育,虽有贤者,是不能不以文学创造为旨归。这就是说,华夏文化的核心最终是文学创造。这是大有深意的。我们看千帆先生对自己文学才华高度的自尊自信,我们看他在艰苦卓绝的困境里对文学的长期坚守与沦肌浃髓、有益身心的真正受用,我们看他对每一个字、每一条文献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不正是近乎一种信仰一样的情怀,崇尚人文、以充满温情与敬意之心,守护文学,不正是中国文化的托命人的最好表现么?他以敬之惜之之心对待文学,而文学传统也厚待他,使他的生命同样光彩照人,可久可大。千帆先生最值得我们每一个中文系的学生与老师学习的地方就是他始终不渝的对文学的敬惜之心,这是我们中文人的安身立命之地。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无论世界有多少改变,我们都应该像千帆先生那样不忘初衷。
第三个典故是沈祖棻先生的一句诗:“浊世更无轻命地。”反右运动时,许多人自杀了,然而在程先生夫妇看来,在那么一个血腥污浊的世界,连自杀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一个“轻”字,何等意味!我们知道陈寅恪说王国维是“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如果说颐和园鱼藻轩还有一块干净水,那么,沈先生的这句诗,写出了比王国维的时代还要苦难深重的悲剧时代!不同的是,程先生不仅没有自杀,而且活得越来越精彩,程先生不愿自杀的理由是天底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让我去轻贱我美好高贵的生命,这是他对华夏文化所化之生命的高度自尊自爱。他正是“深深海底行,高高山上立”,只有深深托命于古典中国的传统,才有这样芬芳馨逸的生命。而只有这样为华夏文化所化的芬芳馨逸的生命,才会对与之共命的传统有深度的理解与真实的信心,才会有他的泰山秋水的文章。
最后我想起周邦彦的一句词“斜阳冉冉春无极”,曾引起千帆先生感动不已,体味出“生命的消逝与永恒、有限与无际”的至深意味。我们今天来纪念怀想千帆先生,古老的华夏文明尽管经历重重磨难,却因为有千帆先生这样的人而不断呈现出无限的生机。“斜阳冉冉春无极”真是一个美妙的诗品。
二〇一三年十月十二日
于南京大学仙林校区
>本文原题《斜阳冉冉春无极——在程千帆先生百岁诞辰纪念会上的发言》,载《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1期